2007年4月26日 星期四

樂生思考(三之一)

樂生療養院的事發展到現在實在令人困惑,不管這件事是公共政策還是政治事件,在台灣這樣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裡,理應是一件可以討論的事,可是事實卻不是如此。談樂生,似乎只能認同一種主張,否則不是被扣上一頂不尊重人權、不尊重文化的大帽子;要不就是被無量轉貼的字海戰術疲勞轟炸。


人權、古蹟與正義、道德等一樣,都是動人討好的口號,但是口號再怎麼動聽,如果缺乏明確的意義,那也就只是一個個的口號。就算我們真心信仰這些口號所代表的價值,我們仍然會無時無刻的追索這些價值的內涵究竟是什麼,就好像當你身邊的伴侶問你愛不愛他的時候,你只回答「愛」是沒有用的,因為接下來他會繼續追問:「怎麼愛」、「多愛」等等。不管你覺得親密伴侶追問愛的內涵多麼煩多麼沒有意義,都不能否定人追求事物本質的慾望,而這就是樂生事件令我感到不安的地方。
如果對於某些口號,我們只能被要求認同某些人提出來的價值,而沒有空間去談、去討論這些價值的內涵、可行性等等,一旦提出質疑就得面臨攻擊,那麼這無非是一種理性的倒退。一般來說,正常人都會理解質疑不全然等於反對,而要反對的話並不需要質疑,但樂生派似乎並不如此思考。放棄對一種被堅持的信念抱以可產生進一步思考的懷疑態度,這實在不是一件多聰明的事,一旦我們這麼做,我們就有可能被口號操控。如果只要標示著正義、人權就能不用思考、不用檢驗的行其所遂,人類的歷史已經告訴我們太多不好的經驗,獨裁者同樣也是用這些口號遂行他們的獨裁的。
上一篇談郝龍斌要處分不讓座學生的文章裡,我寫了這一段:
當道德被高舉的時候,有更多的事情需要開始去思考,例如道德的意義、制度的維護、權力的平衡,甚至道德之間的對立;否則,當道德被高舉的時候,也是法西斯發生的機會。
法西斯幽靈竄出的時刻,常常就在理性退散的時刻,當不理性的指控凌駕於理性的質疑時,當不理性的訴求壓迫理性的討論時,我們該不該昧於動人口號的光芒而不保有警惕?我相信沒有人會反對樂生院民的人權、也沒有人會無視古蹟文化的保存,更沒有人會公開毀棄道德正義,在樂生療養院這件事上面,我懷疑真有所謂的正反兩方。不能說質疑樂生派的作為就是反對樂生療養院的人權、文化等,也不能說挺捷運就是反樂生,但這種理性的思考方式在這件事情裡卻遭到無情的打擊,看漢堡家的回應討論、曾韋禛家的回應討論,即可明白這種幾近反智的社會危機。
我並不是說對於道德、人權、古蹟文化等的信念不可以堅持,只是在堅持信念的同時,允許理性的懷疑是更合理的。愛因斯坦曾經堅信宇宙是永恆不變的,這個信念促使他在他的廣義相對論方程式中憑空添加一項「宇宙常數」,好讓他的方程式符合他的信念;但後來哈伯發現宇宙其實在擴張著,這個發現讓愛因斯坦承認錯誤,並稱「宇宙常數」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(現在新的宇宙常數根基於理論與實際觀測的落差,而不是信念)。歷史經常顯示著,人類對信念的無謂堅持往往會造成奇怪的結果。我們都同意人權是一種普世價值,也都認同人權應該要被實踐,這是信念的部分,而同時我們也應該要思考人權的內涵是什麼、該怎麼實踐,否則講半天的人權也只是在講空話。
譬如說樂生派提出一句口號:「讓樂生人權決定我們的總統」很好聽,卻沒有意義。樂生人權是什麼?為什麼樂生人權可以決定我們的總統,而不是其他人權?在這句口號下,我們可能誤以為樂生院民的人權正被迫害著(這句話不代表樂生院民的人權不曾被迫害過),即便是,該如何認定人權是被迫害的?先不說迫害與否,主張人權是否就等同於決定總統人選?前面說過,主張人權的總統,並不代表不會是一個獨裁的總統。而樂生人權難道比其他人權重要?弔詭的是,假設有一位總統是被一個人權所決定的,那麼這個總統為了維護這個人權,將有可能犧牲另一個人權,如此一來,這個總統究竟是不是一個人權總統?
不是質疑那句口號就等於反樂生,就像我們同樣可以設想到,挺樂生人權也有可能侵害到其他人權,世界上的真相從來不是可以簡單解釋的。我們不能輕率的說樂生院民阻礙了新莊交通建設的發展,但我們也同樣難以煽情的說我們都虧欠樂生院民;對於科學的發展,即使是愛因斯坦都無法預知,當年的醫學認為癩病有傳染性並且無法治癒,國際共同決定對癩病採取隔離政策,所以現在也應該主張全世界人類都虧欠樂生嗎?這未免太不實際。十年後也許SARS可以控制並且快速治癒,那麼依照李欣芬教授那篇文章的邏輯,我們也許應該開始譴責隔離SARS病患政策的錯謬了?人類不是全知全能,現在的科學觀念否定以前的科學觀念,不表示以前的反應是罪惡的,畢竟我們無法預知。
再一次,這麼說並不表示我們否認樂生院民的人權有過被犧牲的歷史,沒有人真的膽敢反對樂生院民的人權,只是要說我們都虧欠樂生院民,這實在是太廉價的情緒。所以當看到陳君愷教授說:「變更工程設計,除了可能損及土地投機客或地方派系的利益外,對大多數民眾而言,只不過會因工期略為延長而造成一些不便、以及多花一筆工程費而已,並不是因此就停止興建捷運。」時,我就不免又感到不明所以:因為我們都虧欠樂生,所以大多數民眾感受到的工期延長的不便,以及(從稅收中)多花一筆工程費,是「只不過」的價值判斷?這「只不過」三個字,難道不是對大多數民眾的虧欠?當然,人不是全知全能,畢竟我們無法預知未來,人所能作的,只能是依據當下條件去做出選擇;重點不是虧不虧欠,而是我們接不接受必須有所選擇這個事實。我們也許不能百分之百確定,選擇讓工期延長而造成一些不便,以及多花一筆工程費是錯的,但同樣我們也沒辦法確定這是對的。因此我們更不能輕易的,在沒有配套措施、沒有條件考慮、沒有前提因素的情況下,幫大多數民眾決定這一切僅僅是「只不過」。
而且上面這些討論,還沒有顧及到樂生院民中,也許也有不願意跟整個「樂生院民」綁在一起被全稱的不同意見。

8 則留言:

  1. >>是「只不過」的價值判斷?
    要說這種話的話,就要有本事說服大家,讓大家真的覺得「只不過」而不是自己說了算!
    樂生派一直以來就是用自己的標準硬是去套在所有人身上,硬是要所有人按他們的標準而行,否則就是迫害人權,而這也正是他們失敗的主因啊!

    回覆刪除
  2. 對,我也覺得許多保樂生的主張中,那種「只不過」的態度令人嘖舌。會做出「只不過」這種宣稱的人,大概眼裡只有樂生,所以才如此看輕別人的權益吧。

    回覆刪除
  3. 剛剛去看了Zonble那篇,突然想到一些事情。
    「眼光」。
    聽障或者身障者,很多都得在他人異樣的眼光下過生活。那是在這殘酷社會上自由行動的代價之一。
    比著手語的時候,拿著輔助器具的時候,旁人同情甚至訝異的眼光。
    常常會有小朋友不懂事,指著殘障者大喊:「啞口(é-kháu)e」「跛腳(pái-kha)e」
    就連站在旁邊的家屬也要花上很久的時間去習慣這件事情。
    想想,樂生保留後,變成古蹟、變成觀光地,每天湧進嘈雜的觀光客,每每以同情訝異的眼光看著老人家們,這樣對於那些想安養天年的老人家們真的是件好事嗎?
    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。
    「我們要的,真的是他們需要的嗎?」

    回覆刪除
  4. > 「我們要的,真的是他們需要的嗎?」
    自以為好心,不一定是真的好心~~

    回覆刪除
  5. 是啊... 這社會上最會誤事的就是好人。壞人容易辨識,反而容易料理。好人高舉正義的大旗,但眼中往往只見到自己想要的,卻沒想到別人想要的,這才壞事啊。
    說要把樂生變成一個觀光地... 怎樣看也看不出來這對那些老人有任何尊重啊。

    回覆刪除
  6. 阿藍:
    你大概生平第一次看到,人的愚蠢可以到達什麼程度後?XD
    大腸:
    說的是啊,他說只不過就只不過,有沒有這麼法西斯的阿?
    safa:
    沒錯,很可怕的法西斯心態啊。
    小薰:
    這也是大家一直在問的。

    回覆刪除
  7. 蘇花高:前言

    長久以來,我都沒有真的注意關於蘇花高的新聞報導和各界論戰。我是到今天才留意到數日前的新聞--陳總統在『2007 全國 NGOs 環境會議』上公開表示,若是環評通

    回覆刪除